§抵不过细碎磨挫的爱

她们的离合,总像是一部被预先安排好剧本的戏码,要有轰轰烈烈、摧枯拉朽的开头,要有很强烈的情感变化,**迭起的起承转合,到了剧情落幕时,也要余韵悠长,叫人欲罢不能。

这样的人生,旁观者看得津津有味,心潮澎湃,一头扎入剧情里,跟着里面的人物喜怒哀乐,生死离别,体验到了自己不曾有过的精彩与撕心裂肺。

说起来,黄逸梵对张爱玲的出发点也是出于关心与担忧,朝夕相对的日子让美好的表象片片剥落,生活中诸多小矛盾、小摩擦像是一块肮脏的、褪色的橡皮擦,在现实的白纸上留下一道道污腻的擦痕,然后白纸不复原来的纯洁清白。黄逸梵也渐渐发现,张爱玲的缺点就像白纸上的黑色痕迹,叫人恍恍惚惚的烦恼,真真实实的厌倦。

张爱玲在《天才梦》中这样描述自己: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仍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社会的现实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自嘲为废物的张爱玲在生活上表现出令人不解的笨拙,在技能和自理能力上几乎是什么都不会的废材。

黄逸梵因此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与精力教她:“学煮饭,用肥皂粉洗衣服,练习走路姿势,学会看人的脸色,点灯后记得拉帘子,照镜子研究面部表情,如果没有幽默天分千万别说笑话等等。”

她为张爱玲笨手笨脚难过着,有一次在张爱玲生病的时候,口不择言训斥她:“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处处让自己受苦。”

宴请客人吃饭时,餐桌前少了一张椅子,张爱玲自告奋勇去找,整个寻找椅子的过程可以写成一部历险记。她起先差点没有带倒一只站灯,拖拽的过程中将黄逸梵的仿毕卡索抽象画制成的小地毯弄得乱七八糟。等张爱玲好不容易将椅子拱到过道里,黄逸梵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在众人面前责骂:“你这是干什么?猪?”

这算是她教训张爱玲最疾言厉色的一次,挑剔,刁苛,尤其懊恼张爱玲生活上的弱智。

黄逸梵一开始也耐心十足,努力维持贤母与益友的姿态,想要一步步改造张爱玲成为心目中的淑女。而张爱玲起初也很认真地照着母亲的意愿,努力改变自己,学着没话找话,想像其他母女那样与黄逸梵自在聊天、撒娇。但她不善辞令,黄逸梵对她的话题也没有兴趣,每次聊天都以沉默收场。黄逸梵的不耐烦在张爱玲的尴尬中越发明显,她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张爱玲的努力成效也几乎为零。

尽管过后以一支妙笔写尽世情的张爱玲并不依靠做家务生存,但这时的她在黄逸梵的眼中却是无可救药的,张爱玲像个折了翼翅的天使,洁白的羽翼丈量不出黄逸梵爱的天空,深邃的、唯美的,同样也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

撩开了朦胧优雅的面纱,生活满是疙疙瘩瘩、坑坑洼洼,面对女儿近似于白痴的生存能力,黄逸梵的爱,如同日暮时分的夕照,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逝,不再热忱。

力求完美的人眼里容不下任何纰漏,黄逸梵就是“宁可抱香枝头死”,也不肯迁就处处存在的遗憾缺陷。更何况张爱玲的不足如此明显,简直是**裸地站在阳光下任别人评头论足了。她的爱被磨出了密密麻麻的茬,尖尖锐锐的刺,扎破好不容易营建的温情薄膜,那里面的怨和恨,是挡也挡不住的,轰轰烈烈地奔泻而来。

张爱玲在黄逸梵的心中一天天枯零,黄逸梵在张爱玲心中,也一天天褪色,女神形象的倒塌不完全来自于生活里的小摩擦,金钱拮据也是重要的原因。

钱财宽裕时,黄逸梵行动潇洒、打扮光鲜,是不能看到她像普通人那样烦恼与困顿的。失去了金钱庇佑,女神也变得疲于奔命,没有了往日的光彩风度,嘴上虽然闭口不谈钱,没钱的苦恼却是真真实实的存在。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慢慢腐蚀掉了光鲜的生活,巨大的落差引起了心态上的不平衡,恶劣的态度渐渐占据上风,破坏了母女间原本就微妙的、小心翼翼维系的感情。

张爱玲的日常开销花费不菲,黄逸梵感觉生活的压力日益增添,无奈之下,她只得给女儿两种选择:“如果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要读书了,用学费装扮自己,如果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来买衣服了。”

她忘了张爱玲是个极有自尊心的孩子,细腻敏感,对人情世故有着不凡的观察能力。张爱玲看见的黄逸梵,嘴上虽然说着没钱,身上依旧光鲜亮丽,每星期到固定的时间,必然要邀请客人上门来喝下午茶。这时的黄逸梵脾气又是非常好的,与平时冷漠暴躁的态度迥然两样,她一面收拾房子、插花、铺桌布,一面和客人有说有笑,谈笑间起伏的身躯仿佛娇弱的柳枝,风情万种在春风中。

满室宾客中的她穿得娇俏幽娴,这样更突出了因为选择读书,而打扮得灰头土脸的张爱玲的平凡。

这一切落在张爱玲的眼里,都成了可笑的嘲讽。她曾经以为母亲这儿是难得的净土,焕发圣洁清晰的光,却没想过,美好的东西经不得细细打量,只能远距离欣赏,脆弱得一触即破,更何况,她是发下雄心大愿,要全身心地依靠过来。

张爱玲心结暗生,黄逸梵是浑然不觉的,她的生活更多地在为自己绽放,这是她作为一个个体的自由。在当时跑马厅的绿草坪上,养着几只挤奶的白羊,羊奶的价格贵得咬手,黄逸梵每天定了一瓶,哪怕她也在抱怨:“贵死了。”必要的滋补是不可蠲免的,她怕老,张爱玲也知道:“她近来愈发美得惊人了。”

生活中零碎的事情处处磕磨着母女感情,亲密的时候,一分一秒都恨不得黏在一起,像双生的花枝,交颈接耳,难舍难分;厌恶的时候,怎么说怎么做就是不顺眼,两人恨不得掘地三尺,把那不顺眼深深埋葬,眼不见为净。

黄逸梵接受了张爱玲,她没有花钱另租寓所,小公寓里连张多余的床都摆不下,母女两人晚上挤了一张床。那床的弹簧褥子软得像水,张爱玲早晨起床后稍微一动,**就掀起了阵阵波浪。无论怎样小心,总是把还在睡梦中的黄逸梵吵醒,她的眼皮褶子因为睡不够总是耷拉着,眉梢眼角也有了“秋意”。

黄逸梵对女儿的爱似乎缩水了很多,她的责任感有许多限制,比如自由与自我,那是决不能逾越的底线。她在自己和张爱玲之间划了道红线,张爱玲在线的那头痛苦着,她想跳下楼,让水泥地狠狠地摔自己一个嘴巴子。

但是,黄逸梵并没有察觉到她心态的变化,作为母亲,黄逸梵斤斤计较起来,会令葛朗台侧目,亦让高老头失色。女儿张爱玲去英国留学的事,起先她是赞同的,到了后来,她就有诸般不放心,开始计算得失了。她对张爱玲说:“我在想着,你在英国要是遇见了什么人怎么办?”

尽管张爱玲一再申明自己不会谈恋爱,黄逸梵并不肯完全相信,她觉得张爱玲学钢琴这件事已经打过自己的嘴了。现在辩驳就是法庭上无用的证词,尽管她对谈恋爱的态度,就是:“我们就是吃亏在太晚了”。

这样提过几次,张爱玲终于伤心不已,她心灰意冷地想:“现在说不去的话,她会同意吗?”

张爱玲看不起自己,觉得钱都已经花了,这样说就是没有良心,而且黄逸梵造就了她,她还是想像白素贞那样,水漫了对头的金山,也要义无反顾地去报恩的。

然而黄逸梵并不需要张爱玲的报恩,她卖了一箱又一箱的古董珍宝。为了维持家里的开销动足了脑筋,她的付出,牺牲,也没有预备让张爱玲知道,她是不愿意亏欠别人,也不愿意总让别人惦记她的好。

变卖祖产总不是愉快的事,黄逸梵看着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流水似的进了别人的箱笼,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悲哀。那悲哀中又隐隐藏着恐惧——她曾那样痛恨张廷重不学无术,完全依靠挥霍祖产才能活下去。如今与他一比较,自己居然高尚不到哪里去,一样仰仗着祖产过日子,一样成箱的古董在手里变卖一空。

就算和男友维基斯做生意,那生意也是冷清惨淡,进得多,出得少,两个人都在坐吃山空。一步步滑向破产的边缘,黄逸梵为这项认知惊恐不安了,她对于钱财的敏感与吝啬与日俱增,于是张爱玲经常能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痛惜。

这样的神情先是出现在为张爱玲争取出国护照的日子里。因为时局动**,出国避难的人实在太多,在上海一时办不了去英国的护照。黄逸梵绞尽脑汁,终于托了一个做大使的朋友(在《小团圆》中被称为毕大使)在四川办了下来。一张护照价值不菲,黄逸梵把护照交到张爱玲的手中,张爱玲听到她话音是轻快得意的,脸上却有着痛惜的模样,仿佛还在考量做这件事是否值得。

她记得黄逸梵手头紧得连买衣服的钱都凑不齐,还是为了她能考取英国伦敦大学,支付每小时五美金的补课费,请外教替她补习英语,每次付学费的时候,黄逸梵也是痛惜的表情,皱着眉头,仿佛痛苦深深根植于五脏六腑。

她还想起自己怕问黄逸梵拿坐公交车的钱,宁可走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走得脚底发麻,磨出大大的水泡,只是为了避免看到黄逸梵眼里的痛惜神色。

张爱玲把心里的痛苦藏着掖着,不肯在黄逸梵面前表露。黄逸梵更加摸不到张爱玲思想的脉搏,在她的眼里,这个女儿不仅生活低能,而且性格也阴郁古怪,沉默寡言得可怕,全然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该有的蓬勃朝气。她不由得要用赌气的眼光看她,语言上也愈加挑剔,她的挑剔又增加张爱玲心底的疑惑和惶恐。于是事情越变越糟,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母慈女孝的场面不复存在,亲情也一步一步走向毁灭的泥沼地。

1939年夏,张爱玲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伦敦大学,但由于英国突发战事,张爱玲未能前往读书。一番考查衡量后,最后改去香港念书。

临走前,黄逸梵送张爱玲上船,分别的时候,没有上演聚散两依依的不舍场景,两人各自伸出手来,用英国似的礼仪互相握了一下,沉默半晌,也只有一句:“走好。”

张爱玲等黄逸梵走后,扑倒在舱位上大声哭泣,“汽笛突然如雷贯耳,拉起回声来,充满了空间。”

黄逸梵给她遗下的岁月,竟是一片冷若冰霜的惨白。

这以后不久,黄逸梵也坐船去了美国与男友维基斯热情地汇合了。

世上的事大概都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亲极的人反而来不得半点怠慢,尘世如此冷漠,至亲之间都要寸步不让,争长论短,那么这人间又哪里来的港湾可供人栖息避难。在张爱玲的心目中,母亲的家,母亲的爱,于日常的琐屑中走了形变了样,不再是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在黄逸梵的心中,女儿也不再是天才,只是没有任何灵气的一根雕花房梁。

黄逸梵之于张爱玲,是站在帘子外的人与帘子外的人的关系,她们的血缘相通,思想相近,气质相仿,经历也可怕的相似。

只是那么多“约等于号”,并没有换来绝对的信任,原来最亲爱的人,都是这世上不同的风景,兀自美丽,独自绽放。

你笑,便让世界与你一起微笑,你哭,便独自躲着,一个人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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