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苏哥,杭哥,我是杨妹啦(上)

大船好坐、难等,小船好等、难坐。此去苏杭,是为了办正事。陈恒也顾不上旅途的舒适,直接选了一艘两层高的小客船。

客船的上房都在二层,只有两三间。陈恒来的还是晚了些,临时只抢下一间,自然是要让给一起出行的宝琴等人。

陈恒跟信达、柳湘莲,挤在一层的小房内。房里只有一处窗户,对着波涛不息的江面。屋里的空气既有江风的咸味,也有鱼虾类的海鲜腥臭,应该是上一个房客带了类似的货物所致。

房间不大,内设更无桌椅。只有几张小凳子摆在角落,以及占据最大空间的床位。信达跟自己一样,都不是什么讲究人,陈恒就担心柳湘莲能不能接受,对方好歹也是出自名门的公子。

谁知柳湘莲绕着床位走上一圈,已经兴奋的举手,指着靠窗的位置,赞道:“这个好,这个位置留给我。晚上我找船家要一杯浊酒,对着江水独酌,肯定有趣的很。”

见冷二郎真诚不做伪的表情,陈恒也算宽心些。他原先是没打算带上对方,可薛瑱临时换成了宝琴,那就必须得带上湘莲了。有这样身手的人在,安全系数确实要高一些。

毕竟那一手‘小李飞刀’的绝技,看过一次的人,都会印象深刻。

柳湘莲在屋内看一圈,就提着宝剑往船头跑。北人对江南的景色,总是少不了新鲜好奇。陈恒也随他去,自己跟信达招呼一声,就起身去到二层。

男人的事情好摆弄,宝琴妹妹是第一次出门,由不得陈恒不担心。薛蝌送行时,虽没说什么。可眼里的担心,陈恒还是留意到了。

宝琴的房间,正在陈恒房间的上面。船上的过道狭小,陈恒特意在上面踩出重重的声响,才站在门前,大声道:“二弟,是大哥我。”

他没推门,又等了片刻,才听到里头传来小碎步。做书童打扮的春雁,一打开就对着陈恒笑道:“大爷,快进来,二爷在等您呢。”

“好。”陈恒点点头,他的步伐不快。进来后,更是先把房间的大致情况看了一遍,见其环境比下面不知好了多少倍,这才算是放心些。

一张屏风挡在床前,隔出待客用的位置。宝琴起身站在桌椅边,看着陈家哥哥走来,笑着作揖道:“有劳大哥挂念。”

这是小姑娘扮书生扮上瘾了,陈恒也配合她,笑着还上一礼。见春雁已经关好门,才跟宝琴一起坐在桌子两端,开口道:“先忍一忍,等我们到了镇江,那里的过江船大,到时候我们好好挑一挑。”

宝琴对着随行伺候的老嬷嬷招手,示意对方帮忙倒水,才回道:“大哥可莫要小觑二弟,我小时候跟着爹爹走南闯北,也是吃过不少苦的呢。”

这话倒是虚词,薛瑱怎么舍得让宝琴受委屈,这可是他的掌上明珠。陈恒看破不说破,就在其他事上关心几句。

谁知今日宝琴的谈兴甚健,拉着陈恒打听起到苏杭两地的事宜。他们出发时,时辰尚早。艳艳晨阳从支起的窗户内照进来,船上又没什么打发时间的东西,陈恒就陪着对方随意聊着。

宝琴听了一点,又一点。待陈恒说完,她拿起从薛蝌房内顺来的纸扇,置在掌心摇动,好奇道:“大哥,二弟有一事想不明白。像你这般,店铺不参股,街上又有赵主事顶在明面,里外都得不到好处的事情。为什么如此~趋之若鹜?”

陈恒倒没想到她会关心此事,便给二弟解释道:“谁说我没好处?若是做成了,传出去我也一样有好名声。更何况——”他顿了顿,抿了一口水,“林伯父还许诺我,事成之后,会为我介绍一位名师。教些上能飞天、下能入海的法术。”

“大哥,没对二弟说实话。”宝琴板脸摇头。她今日头戴士子巾,穿着白丝单衣,形制有魏晋之风。加之容貌绝丽,眉梢微翘,显得又秀气又神气。

陈恒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不依不饶。忍不住笑过一声,更引来对方一句‘大哥,你在笑什么’的追问。

他无奈,只好短暂沉默着,听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涛声,外头江风正兴,旭日如金。陈恒想了想,坦诚道:“二弟,知道大哥最喜欢的唐诗是什么吗?”

宝琴眨眨眼,她的眼睛圆润中带着灵动。哪怕板着脸不言不语,瞧上去也会有几分软糯之味。

“是什么?”她问。

陈恒握了握垂在腿上的手,沉吟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这是刘禹锡流传千古的名句,读过书的人不可能不识。好大哥才念完上句,宝琴已经接着吟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宝琴顿了顿,又吟了一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似乎好像明白陈恒的背后动机。

原是感慨世事无常的诗句,看着陈恒那张充满少年意气的脸,竟也多了分少见的大气澎湃。

这番云里雾罩的对答后,也不知想到什么,宝琴摇了摇扇子,终于展颜微笑。她的嘴角有两处小小的梨涡,只这样淡淡笑着,也有傲胜百花之美。

可不巧,她的两鬓之处,有一缕发丝垂落,正被扇风吹动。应是今天上船时忙乱所致。

陈恒留意到这点,心中愧疚已是暗生。薛兄这个妹妹,在家里过的是何种日子。为了帮自己这个忙,却得陪着他出来餐风露宿。

宝琴先是注意到陈恒的眼色,然后才发现散落的发丝。她抬手随意的一拨,洒脱道:“大哥何必介怀,二弟小时候最喜欢看徐霞客的书籍,恨不能与他一道,行千山,观沧海。这次借着大哥的由头,才是真正随了我的心意。”

她说的轻松愉快,陈恒只好眯起眼睛微笑,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只是想起你兄长当年夸你的话。”

“啊?”宝琴一呆,也是来了兴趣,忙追问道,“哥哥说了什么?”

“他说啊——”陈恒拉长语调,“不出十年,你们再出门看看,天下有何等女子,能胜过我家妹妹。”

宝琴闻言,脸上倒是一红。没想到薛蝌背后会这样说自己,以后该让春雁少骂他几次。其后,陈恒又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一番,当听到薛蝌对林黛玉的点评。

宝琴又是夸奖又是揶揄道:“不说哥哥以后画技如何,光这份赏人的眼力。当个花中狂客,也是够的很。”

“哈哈哈哈。”陈恒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二弟会这样编排亲大哥。

“大哥又笑什么。”宝琴下意识用扇挡住一半脸,遮住嘴角的笑容。

陈恒却竖起耳朵,突然朝着窗外一指,道了声‘你听’。宝琴的房间有三四面窗户,为了通风,眼下都是开着的。此刻,一阵高昂快意的歌声,随着江风飘进屋内。

陈恒再一细听,已分辨出是柳湘莲的声音。看样子,是冷二郎寻了个好位置,正一边赏景一边高歌。

歌声用的是戏曲的调,歌声清亮不散,韵味悠长。一词一句,都透着少年郎的豪气快意。

“何必回头伤往事,且把风流唱少年。”

旅途上,有柳湘莲这样的良友为伴,真是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情。陈恒见猎心起,便起身跟宝琴告辞,踩着碎碎的小步离去。

等他回到一层,找了一圈。才在船头找到披头散发的柳湘莲。他正跟几个旅客凑在一处把酒言欢,饮完一杯还三杯,兴致可谓好得很。

“陈小哥,快来,快来。”

一见到陈恒,柳湘莲已经冲起不停招手,诚邀他也做一回人间醉客。陈恒大笑,兴致上来也不能免俗,主动凑上去陪饮一杯。

柳湘莲越喝越高兴,拍着大腿继续唱歌。涛声依旧,难掩壮志豪情。一声合一潮,一潮催一声,声声不绝。

冷二郎的唱功,真是极好极妙,叫人不由为之沉醉。

……

……

在镇江换过船后,一行人又坐了一日半,才抵达苏州城。苏州城,这些人只有陈恒来过一次。可那次来,他跟辛素昭也是直奔寒山寺。对苏州城内的各处,了解的也不多。

好在织造局在苏州是个名地儿,他们招来两辆马车,先送大家住到城内最好的齐福客栈。开了几间上房之后,拉着小二一问就得知织造局的位置。

路途劳顿,众人都是有些累,陈恒让小二准备了两桌菜。待吃饱喝足后,略作休息的众人才聚在陈恒房内,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这其中,柳湘莲的兴致又是最高。他们是第一批赶来的人,薛家派来帮忙的管事受陈恒的指示,要晚个几天出发。是故,城内在座的人,除了陈恒、宝琴拿主意外,就只剩下信达、柳二郎、春雁、薛伯母派来照顾宝琴的嬷嬷。

“不急。”陈恒压了压大家的好奇心,只从手里掏出一个名贴,交到信达手中道,“你拿着它,递到苏州府衙。就说薛家晚辈受扬州林大人所托,前来拜会府台大人。”

信达经常跟着陈恒出入薛家、林家,已经对此事耳濡目染。他平日又是个办事谨慎的,陈恒交给他很放心。信达接过名帖,当即领命而去。

剩下宝琴跟柳湘莲,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后者忙问,“咱们不是要去织造局吗?怎么又要去苏州府衙了。”

陈恒笑而不语,只拉着宝琴又对了番明日去府衙的说辞。他虽没当过官,可上辈子也在职场摸爬滚打,又常看着林伯父接待客人,知道时下当官人的习惯。

等到信达去而复返,陈恒已经拉着宝琴模拟了数遍。这样一直忙到夜深,大家的精力都有些疲惫。陈恒见情况差不多,也打发众人各自歇息。

待第二日,陈恒跟信达做长随打扮,由柳湘莲、薛宝琴顶在前头做明面。四人一道走进苏州府衙,见到时任苏州知府郑承恩。

郑承恩的科场尚在林如海后面,两人在京时就是好友。郑承恩赴任苏州时,曾跟林如海多番打听城里的情况,两人私交可谓十分不错。

名帖是真名帖,薛家人也是真的薛家人,又有理国公的子弟作陪。郑承恩也只拿着长辈的态度,陪着晚辈们闲聊几句。

这真是闲聊,时间也不多。府台大人是何等金贵身份,要不是有林如海亲笔名帖,来客的家中身份亦是尊贵,怕是在府衙连杯茶都喝不上。

被郑承恩留了饭的四人,却只有宝琴跟柳湘莲有坐下吃饭的份。席间,郑承恩先是打听了林府的情况,见薛宝琴对答如流,才问起她跟柳来苏的缘由。

当听到两人确实只是来苏州游玩,也真是受林如海所托上门拜访。郑承恩才放些戒心,多吃了几口饭。不过他事情多,吃到一半,就起身忙事去了。

郑大人到分别时才出现片刻,将自己手写的私信,托薛宝琴代为转交给林如海。信中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是闲聊的二三话。不过也是此行的意外之喜,陈恒心中顿时高兴不已。这东西,说不好还有大用。

郑承恩事务繁忙,没有空送这些晚辈。他作为四品大员,能请故交晚辈吃几口饭已是不易。大家也不介意,是有府里管家护送自己出门。

更何况,陈恒等人此行,就是为了这个姓应的管事。两方人在分别时,宝琴装作不在意的问了一句,“想给爹娘置办些上好的丝绸,我这个晚辈初来乍到,不知道苏州哪家布行的东西更好。”

能被选做管事的人,大多有个七窍玲珑心,一听这句话,就拉着他们在府衙门口,介绍起城内的店铺。应管事说的极细,零零碎碎介绍完,到最后才补上一句,“柳公子、薛公子,若是有暇,还可以去织造局里看看,他们那里的布匹才是一等一的好。”

宝琴点头称是,她第一次出来‘坑蒙拐骗’,有些紧张的忘记回话。可身旁的柳湘莲却是上台的行家,见到宝琴没接住话,主动道:“哟,我们也能进织造局吗?我在京师的时候,到不敢往这些地方跑。”

他这么一说,应管事已经笑道:“京师是京师,苏州是苏州嘛。”话中不无卖弄自家门第之事,其后一句,果然应此,“两位公子若是想去,我托人给你们递个口信,买些零散的东西回去,倒也容易。”

应管事是本着待客之道,替郑承恩处理些没空处理的小事。柳湘莲闻言大喜,面上却只泛起淡淡的笑容,客气道:“有劳应管事帮忙了。”

“好说,好说。”

应管事笑着礼送四人出府。饥肠辘辘的陈恒,赶忙拉着三人回到客栈。大家坐在屋内,才有空庆贺起此行的第一站,大功告成。

“大哥,我……”宝琴想为自己先前的错处道歉。

正忙着吃饭的陈恒,赶忙摆手说不用。只笑过一声,“好好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去织造局。”

柳湘莲正为刚刚的演戏精力兴奋,听到陈恒的话,眼睛一转,立马补充道:“不可,即是打着游玩的名义,明日若神采奕奕的上门,不免有露陷的危险。我看,我们还是出去走走游玩一番,把戏做全才好。”

没想到冷二郎还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陈恒当即点头答应。四人吃过饭,又在城里玩到深夜才回到客栈。

期间,宝琴购物欲爆发,东买西买了不少。客栈里的小二见到客人们,人人手中提满东西回来,也是称奇不已。

到了第二日,在客栈里吃过午饭。依旧是他们四人出门,拦下一辆马车就往织造局去。到了门口,才让门房通禀一声。不久,里面就出来一位穿紫色的内官,未到四人面前,就已经笑道:“昨日才听府衙的管事说,理国公家的公子,跟薛家少爷来苏州游玩。今日就见到贵客上门,真是巧的很。”

“素闻苏杭两地风景秀美,下了几个月的大雨。正想着出门,消消乏。”

今日的宝琴,说话又比昨日自然许多。内官笑过一声,又引着他们进到局里,走过挂满布匹的庭院,才来到一处大厅,里头正坐着一名绯衣大宦。

此人姓殷,面白无须,长着一对三角眼,细长的双唇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见到薛、柳二人,立马笑道:“我道是国公家的谁,原来是你柳湘莲,柳二郎。”

柳湘莲闻言有些吃惊,竟不知道对方为何知道自己的名讳,赶忙笑着道一声,“不知何时跟公公见过面,我年少,平日又只顾着玩,倒叫我记不得。”

“京师里谁不知道你爱去梨园的名声。”内宦笑了笑,指引着薛、柳坐下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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